清明已过。清明,在我小时候是踏青赏春,长大了是祭祖扫墓,如今老了只剩下一个字:想。想逝去的父母亲人,想过去的生活琐事,想认识和不认识的朋友,想糊涂或清楚的问题。
代表我们全家去永安公墓和俞家渡扫墓回来的女儿说:今年到石皮山扫墓的人很多,也有纯粹的游客。一些朋友评价说:钱穆先生的墓地很朴素。这“朴素”二字叫我想起许多往事,思绪绵绵。
1990年8月30日父亲辞世于台北。根据父亲遗愿,当年11月,继母就来大陆选墓地。次年春天,又多次来大陆,办理征地手续,落实墓园具体地点和建造方案。当时有人建议墓园要修建高大的围墙,继母坚持不这样做。墓园用石皮山上的黄石建筑,不加修饰,只以原来山坡上的小路作为边界,倒是一定要建一个小亭,供人休息、看看风景,小坐片刻,以放松心情。
钱穆
1992年1月9日我们完成了安葬父亲的仪式。父亲的墓与石皮山浑然一体,台阶、墓体、平台,都是就地取材,用黄石砌成。1994年加固墓庐,在黄石外面加了花岗岩。这一年是钱穆先生100年诞辰纪念之年。2012年3月26日继母辞世,5月1日,遵其遗愿,将她和父亲合葬于石皮山。为不惊动父亲,葬于覆土浅表层,立卧碑于父亲墓前。我们兄妹考虑到生母已经安眠几十年,所在永安陵园风景优美,又有亲友相伴,不再惊动,遂立墓后碑说明。
荒凉不是朴素的应有之义。治理荒坡、绿化墓地是必不能少的。从清除碎石开始,我们把有限的泥土搜集起来,还到太湖边上,种下了柏树球和墓道旁的黄杨球。
香樟树,是林根一家种下的。台风吹断过一个大枝丫,现在居然亭亭华盖,像把大伞一样,生机勃勃。新亚书院梁院长、黄院长种的松树,历经波折,受台风摧挠,后由菊英重新补种,现在也长得蛮好。新亚校友会种植的两棵小松终于没有成活,留下遗憾……墓前东侧,石坡上的迎春花,是我们自己扫墓时去扦插的。插条成活率大概五分之一,好不容易长出两三棵,现在也很茂盛,每年可以报春。路旁的龙柏,被强台风吹倒,还没来得及补种,香港中文大学深圳分校的徐校长正好看见,便请人补种上去。他补种的事我们都不知晓,经过打听,才知是怎么回事!
今天石皮山上的这片荒坡已经充满生机,坡上的树木同周围的果树连成一片。青翠的山坡,掩映在林中的村庄,加上远处水天一色的太湖,真是一幅天然图画。这叫人想起父亲的读书生活——曾经的江南大学学生诸宗海老师回忆:“荣巷在太湖之滨,民风淳朴,习俗敦厚。近处村落田塍,藕池鱼塘,绿树荫翳,花木相映,士农工商各得尽其天伦。远处湖光山色,碧波荡漾,野云飘忽,风帆往来,鸟翔鱼跃,渔歌牧笛,悠悠然人间仙境。每傍晚饭后,暑气渐消,清风徐来,先生常偕廷彦、家驹与我,徜徉在湖堤间,领略超然物态,神飞情驰,沉思古往今来之衍变,中西学术文化之异同,漫谈理想的人文科学。”这些描写,给我们真切地再现了父亲当年的生活,教我们更加理解传统读书人的志趣和爱好。
三十年来,国内出版了父亲的全集和多种著作的单行本,更多的人读到了父亲的作品,了解到中华传统历史文化和道德精神,感受到他的拳拳爱国之心,学习如何做堂堂正正的中国人。特别是年轻人,纷纷带着他们的读书心得,来到石皮山上,向先生做一汇报。
钱先生这开放的墓园坐落在哪里?苏州吴中区金庭镇秉场村俞家渡石皮山。有的朋友笃信“路在嘴边”,在到达镇夏老街后就询问路人。他们在热心的西山老乡指点下顺利上山,有的直接被老乡引领去到墓地。但还是经常有一些朋友,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找不到,无功而返。后当地政府竖起了指示路牌,自此前往墓园的人更多了。
竖起路牌以后,普通游客爬山时偶尔来这里,他们不知这里是个啥地方,但是在亭子里歇歇,看看风景,也是桩好事情。一个人在繁忙的工作生活中,从热闹的城市里脱出身来,欣赏大自然,爬山练练脚,出身汗,同时可以看到农民在劳动,还可以尝到新鲜的水果,这对“培养情趣,提高境界”是有益而无害的呀。当然,“勿摘花果,爱惜民生”是守墓三十年的菊英和我们大家共同的心愿。
三十年来,常有朋友问起:钱先生墓地为什么选在苏州啊?我想我的《落叶归根》和钱行的《我的家乡苏州》大体可以回答这个问题。三十年的时光证明,钱先生热爱这片土地,这片土地也爱他!清明已过,爱好读书的人将继续怀着温情与敬意来到这开放、朴素、宜于读书的地方。有朋自远方来,不亦乐乎?父亲泉下有知,当欣慰矣。